汪礼珍,扬州末代盐商汪氏家族第四代长女,扬州著名香粉商号谢馥春家族第五代媳妇。以下是汪礼珍口述的家族的故事。 20岁生日 我总觉得,我一辈子最开心、最风光的就是我20岁生日这一天,1938年农历6月21号。这也是我们汪氏家族在扬州风光的最后时刻。
前一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早上六点钟就起来了。我老早就知道父亲要给我办个大聚会。我是汪家的长女,又和谢家儿子订了婚,这算是我在家里过的最后一个大生日。再加上谢家在扬州也是名门,家里就借这个机会大办,拉拢一些达官贵人和名流,这算是一个交际场合。这个时候,是我们汪家家业最大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做完生意愁眉苦脸回来。每年腊月二十三敬神,也都是红红火火的。
那天我挑了两件衣服穿。那时候的大场合都是这样,门口迎宾的时候穿一套,敬酒的时候穿一套,就和现在的新娘子一样。我皮箱里的衣服有100件,单的、皮的、夹棉的。我最喜欢的是旗袍。我喜欢青莲色和红色,就挑了一件白底红花的旗袍,还有一件圆点麻绸旗袍,青莲色的,就是现在说的浅紫色。爸爸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就是是一枚胸针,上嵌一块蓝宝石,周围是一圈小钻。四个月后,日本人打来,这个胸针和其他好多东西就放在家里的藏宝洞里,最后还是被抢走了。
那时候,自己什么感觉呢,好像只知道快乐……快乐,真是快乐,无忧无虑,不知道忧愁。当时真是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贫苦。真是不知道。
逃难
我们汪家来扬州,一开始就是逃难来的。老家在安徽,十九世纪初的时候是当地服装八大商之一。太平天国的时候,曾祖父逃难来的扬州。我的祖父汪竹铭是汪家惟一的传人,后来他买下上海典当大亨张振东创立的乙和祥盐号。在行盐招标中,他拿到了江宁、浦口、六合的食盐专卖权,乙和祥是当时扬州七大盐商中的佼佼者。
我的大伯父汪泰阶管盐号的经销,二伯父汪泰麟管盐号的内务。我父亲汪泰科排行第三,负责祖传的皮货业,店开在南京的三山街。这个店很有名,很多达官贵人都来光顾。“文革”的时候我家里还有一个貂皮领子,8000块,可是以前宋美龄来买的皮货比这个好多了。我的四叔汪泰第是扬州中国银行的行长,他娶了扬州银行行长的女儿,这样不但他自己能够进入银行业,我们家族也能够进入资本市场。后来他们也在上海做金融和房地产的生意,这样多种经营,我们一家大小后来逃难到上海之后也衣食无忧。
到了10月份,扬州快要沦陷了,天天有人吹牛角号,听得人很紧张。我们叫佣人去打听,说要来了要来了。后来我们家里开会议,分几路走。我虽然还没有过门,但是已经算是谢家的人了,家里要代谢家照顾好我,所以第一批走,去兴化。比较有钱的人都去兴化,因为兴化可以坐船去连云港,然后从连云港可以去上海。
早上七八点钟就出发了,一共六七个人,坐了四五辆黄包车到东关古渡。一路上,城里人不多,但是人心惶惶,大家交头接耳。天气已经冷了,换上了薄绒布的衣裳。大家带的衣服不多,但是都带了金器。我带了一条很长的金链子,栓在裤带上,还有一个镯子、几个戒指、一本《红楼梦》。
我父亲和二伯父留守扬州。其实在我生日之前几个月,父亲在南京的生意就不行了,货就被日本人抢走了,店也被日本人炸了。所以我父亲死的早,他基本上一生的经营就是毁于日本人。
上海的生活
我父亲是典型的商人形象,矮矮胖胖,看起来很忠厚。他做生意很辛苦,经常到张家口那边去办皮货。我记忆中,他很少回来过春节,总是敬过灶老爷之后就走了,跟店里的同仁一起过年。
皮货店倒闭,对我父亲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皮货店倒了,我们自己家里的钱也不多了。他是沉默的人。他不开口,不肯说。可能很多事情他也不敢告诉我母亲,因为我母亲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五姊妹里面我最大,离开扬州之前,他就跟我说:我一生完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后面的日子会有多么痛苦。
我们到上海以后没有房子,住在大中华饭店,是我大哥在美国的一个同学开的饭店。一个月以后,在卢湾区合肥路572号找了一栋三楼三底的房子,我们这房住三楼。我在上海最好的享受就是每天晚上去四马路听王少堂说书。我四叔在那里包了房间,我们每天晚上坐汽车去听书,每天两个小时,听了整整一个月。汽车是四叔到上海以后买的,车号是11008。
在上海发生了一件事情:四叔被杀了。抗战的时候,我四叔来上海,负责扬州中国银行驻上海公理处。到了1942年,有黑道出面,逼他迁银行去陪都重庆,蒋介石不是就在重庆嘛。可是他不愿意,他说做生意就是做生意,我不要和政治扯上关系。
那时候他每天都去大中华饭店,习惯一天换一套西装。有小瘪三在饭店门口堵他,但是没经验,等了二十多天也认不出谁是汪泰第。有一天,有人叫了一声汪泰第,他回了一下头,就马上被绑上车了。也是天意,车子从霞飞路开到赫德路、汶林路交界的地方(现在的常德路、宛平路),抛锚了。两个人在马路边修车,一个人拿枪对着他。那个地方是法租界,正好有法国巡警,他手下两个安南(印度巡警)巡逻过来。我叔父就喊救命,那人一枪打下去,他就死了。电话打到家里,是我接的,我和四婶赶到广慈医院,人已经救不回了。我四叔死了以后,家族的资金运转方面受了相当大的影响。
后来,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做生意了。我的大弟弟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参加了地下党,后来我的弟弟妹妹也都去革命了。再后来,解放了,潮流已经变了。我丈夫家里公私合营,我去考试做老师,再没有人想到要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