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母语的陷落?

“汉语新诗”辨

汉语新诗,一般认为是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白话诗”。以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刘大白、康白情、俞平伯、郭沫若等为代表。“白话诗”运动,是“白话文运动”的先声和重要组成部分。最早出版的诗集是胡适的《尝试集》,其中著名的《蝴蝶》等八首诗,发表于1917年2月出版的《新青年》。但本文认为,对汉语新诗诗意生成的语言逻辑结构“影响”最大的诗集,是郭沫若的《女神》。《女神》收录郭氏1919年至1921年间的诗作,共五十七首。代表作有《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等。这里说的影响,是“诗意母语的陷落”:一种现代汉语诗歌诗意生成系统的语言结构。

“白话诗”这一概念,已成眾说。沿用这个概念,未尝不可。至于有使用“现代诗”的,肯定不妥。因为“现代诗”,已然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简称,而所谓“白话诗”,与“现代主义”创作方法,是没有关系的。不过,本人仍然觉得,用“白话诗”不如用“汉语新诗”准确。理由是,并不存在纯粹的“白话诗”这种东西。诗人(歌者)一旦使用语言为诗,白话语言(包括方言),就脱离了世俗使用中的白话,而成为诗的语言——无论口头吟诵,还是书写,概莫能外。况且,自古以来,以“白话”吟诵、创作诗的风尚,从未间断过。从正统的文学史文学来看,《诗经》的“风”,汉乐府民歌,元白诗派的新民歌等,都是“白话诗”;从民间传诵或写作来看,民间文学的歌谣,亦从未断弦,比如张打油(张孜)的《雪诗》(“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等,可谓激活诗意创造力的卓越典范。

胡适也说:“在这两千年当中,所有一般大文学家,没有一个不受了白话文学之影响,乐府是其一例,今日看一看乐府,尽都是用白话体裁写出,那般创造文学的大文学家,却没有一个不在模仿乐府。唐朝的集子,头一部就是乐府,乐府是白话,学乐府就是学白话,其结果所以都近乎白话,唐朝的诗,宋朝的词,所以好懂。所以就很通行,《唐诗三百首》,其中所载,大半是白话或近乎白话。后有以为作诗有一定格律,字句之长短,平仄声均有一定公式,嫌太拘束,故改之为句之长短不定的词,词之作法,也有一定,又生出一种曲来,这种曲子,是教给教坊歌妓们唱的,因为要他们了解,所以用白话,当时的一般文人学士,一方面作古文求功名骗政府,一方面巴结那般好看的女人,结歌妓们欢心,所以又要白话文学。”①

所谓“白话诗”,是一个不周圆的说法。从起源于《诗经》的“风、雅、颂,赋、比、兴”“六义”看,并没有“白话诗”这种诗体。采自民间歌谣的“风”,其表现手法,也是“赋、比、兴”杂糅并用的。

可是,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百年来,的确形成了一种与传统汉语诗意生发逻辑不同的语言逻辑,因此,我们可以将富有这种语言逻辑诗歌,称为汉语新诗。

诗,即诗意生发

要讲清楚汉语新诗,需讲诗和诗意生发的问题。

可以用很多命题的表达式来命名诗,所有的诗论著作,都试图回答“什么是诗”。可是,没有一个封闭性的、圆融的命题,一劳永逸地阐明了“诗”的概念。原因是,封闭性的逻辑语言表达式,没有这个描述或辨析的能力。这是语言自身的局限。本人创立的诗学(艺术哲学)方法论——语言漂移说,将使用一个开放的、生发的、漂移着的表达式,试图给“诗”一个说法。的确,为了满足学理语言表达的渴望,“诗”也需要一个说法。但不是制造一个高明的概念——概念,其一旦使用,就脱离了诗。语言漂移说给“诗”的说法:“诗,即诗意生发。”换一种说法:诗,是语言生发诗意的用法。(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意义即用法。)

诗、艺术、美,这些范畴的命名,都在抗拒概念系统。因为一旦对它们进行阐述,它们就默然离开了有生命气息的作品。

因此,“诗意生发”,是讨论诗歌的核心问题。除此之外,都是旁枝末节,或者说,都是语言无节制的扩张。“超自然”的概念扩张,是形而上学的途径,而非诗的生发之路。诗、艺术、美,从形而上学后退,从事物生发,在一个“形而中”的语言漂移“位点”上生发。

从语言漂移说这个方法看,诗意生发的路径如下图:

整个图,是一个语言的心灵结构,或者是心灵的语言结构。

“本在事象”,是语言对事物、事象命名的一个出发点。只是出发点,而不是所谓本质,也不是纯自然的材料(质料)。“本在事象”一旦成为语言,它就开始漂移,脱离了它自身的存在。“物”“本在事象”之类的出发点,是一种假设。“物自体”(自在之物)的存在,是不可知的。

语言搬不动自在之物。是故,心灵结构本身,也处于一个漂移的中间地带,可视为一堆语言漂移、生发、漂移、凝聚、漂移的梦幻泡影。这是语言和心灵结构依存的宿命。

大体而言,诗,生发诗意的过程,是朝着四个方向漂移的:意识形态、纯粹形式、直陈其事、修辞幻象。但有时候,诗意语言的漂移,是相互裹挟、渗透着,蕴藉而生的。

古往今来之诗,无论哪种流派,哪种写法,都可以视为以此四个漂移方向为主的诗意生发模式。当然,一种诗意的生发模式,不可能是单一的。因为,语词自身已经浸润着各种语义,各种音声形色的节奏、旋律,各种素材和自身言说的气息。讲清楚了这个问题,再来看传统汉语诗歌与汉语新诗之间的关系,就一目了然了。

当然,不同的诗学立场,对此图的解读可以不同。西方理性主义诗学,可以将“本在事象”解读为自然的、经验的“实在”或“质料”;东方正统的诗学家,可以将其解读为纯粹的“形—象”幻影。《金刚经》最后的四句偈吟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最为悲智的东方思—想②。

形—象,正统汉语诗诗意生发的原点

汉语新诗区别于传统汉语诗的诗学核心问题,一般认为,是从文言诗(包括古诗和近体诗)向“白话诗”的转化,但本文必须指出,这种语言使用方式的转化,只是一种“文学革命”的语言策略,不是诗意生发的核心要素。就是说,问题不在于使用“白话”,还是文言,而在于诗意生发模式的转型,何以成为一种创作事实:传统汉语诗诗意的生发,与现代汉语诗诗意生发的方式有何区别?这是学术界从来没有讲清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