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美学自先秦始即重视以物比德。白鹤是古典文学动物意象中具有广泛象征意义的君子比德之物,它的惊人叫声象征君子的杰出才华,它的洁白羽毛象征君子的洁净人格,它的生活习性象征君子孤傲不群的生活方式,它的高飞表达了君子高飞远遁的愿望和追求自由的人生理想。白鹤意象汇聚了古代文人的价值取向,蕴含着超越时空的中国诗性智慧。
关键词:白鹤 象征 君子
中国美学自先秦始即重视以物比德,因为传统儒家认为人的内心有一种深藏的价值,将其挖掘发扬便可以外在化,《孟子·尽心上》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故而“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而内心的道德完善则需要一些具有特定外形与内在素质的物,来作有形的载体。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松、梅、竹、菊、莲等植物意象,均在一定具体情境中是文人君子的比德之物,而在动物意象中,如果要找到一种具有广泛象征意义的君子比德之物,那首先要推及的,就是白鹤了。
鹤,属鸟之涉禽类,头小而颈长,嘴长而尖直,脚细长,羽毛为白色或灰色,高三、四尺,形似鹭,常在人迹罕至的水边捕食鱼和昆虫。每年冬季南去,夏季北归。我国民间传说和书籍中所谈及的鹤,主要是指白鹤。淮南八公《相鹤经》曰:“鹤者,阳鸟也……体尚洁,故其色白;声闻天,故头赤;食于水,故其喙长;轩于前,故后趾短;栖于陆,故足高而尾凋;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大喉以吐故,修颈以纳新,故生寿不可量。”这是古人对鹤的外貌习性的天真解释。又因鹤舞姿态美妙,所以很早就有王公贵胄和文人雅士养鹤以供赏玩。《左传》中记载:“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晋羊祜镇荆州时,尝取泽中野鹤,教之以舞,娱乐宾客。至如陆机为成都王司马颖所诛,临死犹顾左右而叹曰:“今日欲闻华亭鹤唳,不可复得。”这些记载鹤的文字,表达了古人对鹤的喜爱。
至于文人雅士以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更是多不胜数,如陆云的《鸣鹤诗》、庾信的《鹤赞》、李峤的《鹤》、白居易的《池鹤》、元稹的《和乐天感鹤》、杜牧的《鹤》、苏轼的《鹤叹》等。长期的鹤文化积存内化为文人的潜意识情结,使鹤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诸如神仙、长寿、隐逸、大志、君子、爱情等等,其中,最突出的象征意蕴则是表示文人那洁净脱俗的人格和孤独自由的生活方式,具体而言举数端如下:
一、以鹤的叫声象征君子的杰出才华,以鹤的洁白羽毛象征君子的洁净人格。
在中国诗歌史上,鹤的意象最早见于《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诗中描绘了鹤的惊人叫声,那高亢凄厉的音响,深沉厚实,为一般鸟类所不及,此诗以鹤之叫声喻君子才华。《周易·系辞上》也以鹤声比作君子才华:“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于与尔靡之。子曰:君子居其室,出言其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言其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也。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言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此诗喻指有道德学问的君子,虽深居简出,但他的嘉言善行,也会传至千里。受此积淀影响,汉以后,诗中常用“鸣鹤”或“鹤鸣”喻君子,如陆云的《鸣鹤诗序》:“鸣鹤,美君子也。”此外,又有所谓“鹤鸣之士”,专指那些修奂践言为当世所赞颂的人。《后汉书·杨赐传》载:“唯陛下慎经典之诫,图变复之道,斥远佞巧之人,速征鹤鸣之士。”
除了叫声,鹤的洁白羽毛也能喻指君子人格。在中国文化中,颜色是与人的价值观、审美观相联系的。人们对色彩的反应,既有生理基础,又有心理上的原因,即受文化和习俗的影响。白色的象征意义主要着眼于其色彩本身,它是雪的颜色,是云的颜色,是月亮的颜色,因而白色象征着纯洁清雅、廉洁正直。古代许多民间故事中的仙女多是白衣飘飘,不少文人雅士都爱穿白色衣服,喜欢欣赏白雪、月光、秋霜、孤云等白色意象,可见,白色是和纯洁正直的人格紧密相连的。诗人爱鹤、赞鹤,正是基于这一文化关照:
我有所爱鹤,毛羽霜雪妍。
——元稹《和乐天感鹤》
舞鹤傍池边,水清毛羽鲜。
立如依岸雪,飞似向池泉。
——储光羲《池边鹤》
华表千年鹤一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刘禹锡《步虚词》
洁白的鹤,即是洁净君子的化身。鹤的身上,寄托了古代文人的性灵追求,是他们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格的自我比照。元代郑德辉《王粲登楼》之四云:“你可晓得那鹤非染而自白,鸦非染而自黑。既读孔孟之书,心达周公之礼。”该曲正是以鹤的羽毛比喻正君人子。
二、以鹤的生活习性比照文人孤傲不群的生活方式。
鹤生活在远离喧嚣的小渚或深谷,山林水泽的灵气孕育了鹤的优雅脱俗,也造就了鹤的孤独离群。贾岛的《宿山寺》有:“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刘长卿的《送方外上人》有:“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杜牧的《鹤》有:“终日无群伴,溪边吊影孤。”孟郊的《投赠张端公》有:“鸾步独无侣,鹤音乃寡俦。”其实,现实中的鹤并不孤独,因为它们常常是群居或双居,但在这些诗中,“孤”、“独”、“不群”等字眼却常常陪伴着鹤,似乎孤独是鹤生活的常态。这一现象乍看似乎反常,但细细一想,却是符合情理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云:“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是审美主体向审美客体传递情感的结果,是心与物之间的相互作用。鹤作为诗人的审美对象,已包含有社会的内容和诗人的主观情感。孤独的鹤,昭示的正是诗人的孤独心态。重视与他人的精神交往,追求与他人志同道合情趣相投,是古代文人的生存需求,但自古知音难觅,因为高远的理想和深邃的思想在世俗社会中是鲜有人欣赏的,而坚持与人交往的基础建立在共同的理想情操和审美情趣上,强调以超功利的态度进行交往,必然使文人陷入“曲高和寡”的困境,导致深深的失落和孤独。因而,鹤的孤独折射了古代文人的孤独心态,二者之间构成了异形同构关系。
然而,中国文人又是最有韧性的,在中国诗性智慧的启发下,他们中有不少人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对比中进一步确证了自己选择的正确性,以高度的自信心去化解孤独,顽强地支撑自己对于世俗的拒绝,从而坦然甚至自豪地面对孤独的生存处境,因而鹤意象也体现了古代文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
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
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盗泉。
——白居易《感鹤》
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
——韦应物《赠王侍御》
非无駉駉者,鹤意不在鸡。
——元稹《三叹》
在这些诗中,鹤与才志高洁的思辨主体有了息息相关的依存关系,是他们远大理想的象征物。悠然心会的审美态势使古代文人视鹤为人生的知己,以我观物、以心感物、以情化物,鹤意象是他们选择孤独、超越孤独的象征物。
三、以鹤的高飞来表达高飞远遁的愿望和追求自由的人生理想。
鹤有特殊的飞翔能力,《相鹤经》说鹤:“飞则一举千里。”李益的《赠毛仙翁》有:“长愁忽作鹤飞去,一片孤云何处寻。”李峤的《鹤》有:“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孟浩然的《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有:“再飞鹏激水,一举鹤冲天。”这种能够在广袤的空间自由飞翔的白鸟,在古代神仙故事中常常是仙人的坐骑或化身。《神仙传》中有苏仙公成仙化鹤的故事,《搜神记》中有丁令威成仙经过的故事。不凡的飞翔能力和强烈的神仙意味,使鹤成了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精灵,激悟文人去追求自由、超越生命,以期获得精神上的永恒。
高飞远遁的愿望和追求自由的理想源自人生的苦难。人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会有各种逼仄、紧张、迫隘的感受。然而,生命的本性是向往自由、向往超越的,自由的生命欲求,必然要透破局蹐迫隘的现实感受,撑开精神的世界,舒展苦闷的心灵。曹植的《五游》云:“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司马相如的《大人赋》云:“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王逸的《楚辞章句》说《远游》一篇“托配仙人,与俱游弋。周历天地,无所不到。”楚辞中有大量关于神游远观的描写,这正是由人生苦难转出来的超越意识,是痛苦心灵得以解放的精神张势。李白诗中有不少飞升与远游的意象,无不是他精神要求自由与解放的痛苦挣扎的体现,而白鹤,正是带领诗人脱离痛苦、高飞远遁的工具:
鲁客抱白鹤,别余往泰山。
初行若片云,杳在青崖间。
——《送范山人归泰山》
君看海上鹤,何似笼中鹑。
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
——《对雪奉饯任城六父秩满归京》
高飞,给寂寞的心灵以从容舒展的空间,在纵肆烂漫中抚慰痛苦的心灵。白鹤的身上,带有古代文人强烈的自我解放意识,是他们由冷酷现实通向理想世界的长桥。生命是有限的,但通过心灵的内在超越所获得的自由却是无限的。有了这种超越,就如同有了一双飞升的翅膀,可以从狭小的身观所限脱离出来,将人的精神高高向上提举,将生命人格与精神情感,伸张于无限广阔的宇宙空间。
综上所述,鹤意象汇集了古代文人的价值取向,是他们洁净脱俗人格的象征,蕴含着超越时空的中国诗性智慧。“长愁忽作鹤飞去,一片孤云何处寻。”那浩浩长空中翻飞的白鹤,正是古代文人那自由的精灵!
(黄柳媚,贺州学院初等教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