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贾而好儒,,八怪一洗穷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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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扬州的盐商,就不会有扬州八怪。反过来,这些文人也赋予了盐商相当的艺术品位和文化含量。

扬州古称广陵,是禹贡九州之一,为运河长江交汇处,使其遂成交通枢纽、东南重镇。隋唐以来,扬州一直是中国经济文化中心之一,享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盛誉。清康、雍、乾三朝政局稳定,扬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

作为面北东西的水陆交通要道,又是两淮转运使的驻地,漕运与盐运成了扬州经济文化的支柱。当时两淮盐商多聚居于扬州,他们垄断盐运,大发横财。时人汪中在《广陵对》中指出:“广陵一城之地,天下无事,则鬻海为盐,使成了民食其业,上输少府,以宽农亩之力,及川渠少转,百货通焉,利尽四海。”可见扬州盐商是非常富有的,当地的八大盐商拥资都在数百万乃至千万。大盐商江春,曾奉旨借帑30万给皇帝,盐商豪富由此可见一斑。扬州的盐商主要来自陕、晋和徽州地区。这些盐商在“贾而好儒”的风气之下,对古玩书画十分爱好。他们不仅喜欢收藏艺术品,还积极地对画家进行各方面的资助,尤其是对扬州八怪等画家的艺术赞助,影响到他们的画风,使其艺术倾向于商业化、世俗化的特点。

附庸风雅的盐商

富起来的盐商,为了攀附官府,争取自己的社会地位,便寻求“贾而儒”的途径,兼商人与士子于一身,熔厚利与高名于一炉。他们结交文士,延致门下,款留觞咏,结社吟诗。同时,开有店铺的众多盐商为吸引顾客,便托名风雅,不惜一切代价求购名家字画联匾,张挂于厅堂装点门面。试图借以大批题赠来证明彼此颇深的交往,炫耀于人,使轻视商人者改变看法,提高盐商富有所不能换得的社会地位。

在盐商的作用之下,扬州对字画的需求量大增,吸引了大批画家来扬州定居,而“扬州八怪”也就是其中声名显赫者。发达的市场促使扬州八怪参与到艺术市场中来,并靠卖画谋生。如金农把书画“和葱和蒜卖街头”;李宗扬“穷途卖画”;边寿民以画“持去卖钱”;李勉以作品“入市卖钱”等等。

实际上,他们的书画价格都很高,郑板桥、金农、高凤翰、李宗扬等人的字画“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百金”。在当时,一个从三品的盐运使,除去禄米之外,年俸银也不过130两。宫廷书画家在食住之外,一年的俸银最多者也不过100多两而已。由此可见,18世纪的扬州八怪收入已是很可观的了。当然,比起日进斗金的盐商大贾来说,他们也只是小巫见大巫了。

既然书画可以当成商品交易,那么书画家为确保作品价格的稳定,收取润笔也是理所当然了。于是,郑板桥在他的“笔榜”中,突破了画家按质求价的世俗观念,开出了以尺寸大小论价的先河。他的润笔这样写道:“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已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郑板桥的这种做法很被推崇,刻于石刻上并作为仿单。可知时人毫不掩饰对“润笔”的重视,认为替人作画写字必须取得适当的金钱或其他物质上的酬报。其实这种现象在当时较为普遍,我们亦可从当时交往的书信中看出,例如金农的《金冬心十七札》第四札:辋川图有古色,颇可蓄也。议值二金,余已割爱;第七札:褚生帖是实价,所留诸种,须照原单方可行。银过缴还,如不值数,则掷下。显而易见,扬州八怪已具有全新的价值观,他们已经自觉地将艺术品加以商品化。这标志着扬州书画商品化的加剧,导致了卖字鬻画的书画家开始谋求更多的收入。

扬州八怪诸家字画的标价虽高,但颇为抢手,因而八怪收入也颇为可观。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重宁寺请罗聘画画,就付给他数百金润笔。而向高凤翰求画的人就更多了,连郑板桥都感叹“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鹰作亦无余”,可见其作品的畅销程度。

众所周知,扬州八怪一向是清高的。那么,他们为何会甘愿以卖画为生呢?这其中虽然因素复杂,但其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穷困潦倒,或许这才是他们被迫从事此业的最终原因。如汪士慎“乞米难盈瓮,担书竟满车”;黄慎“匣有千金砚,囊无一酒钱”;李方膺常饥寒交迫,其《冰花雪蕊图》说:“十日厨烟断未炊,古梅几笔便舒眉。冰花雪蕊家常饭,满肚春风总不饥。”即使做过宫廷画家的李宗扬和做过乾隆书画史、任过县令的郑板桥,也不能在官场上“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终于只得每日“聊以卖画佐朝餐”。在艰难残酷的现实面前,无论就思想还是生活而言,扬州八怪在经济上对徽商都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于是当一些盐商附庸风雅、广交诗文画友时,本来对盐商没有好感的扬州八怪,就和其他许多文人画家一样,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不得不面对现实,正所谓“写来兰叶并无花,写出花枝没叶遮。我辈何能构全局,也须合拢做生涯”,即和盐商相互依赖,携手共进了。

艺术赞助的方式

盐商富贾结交扬州八怪,多方面给书画家创造条件、提供方便,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使他们能够潜心艺术创作,在艺术上得以提高。

徽商对扬州八怪等画家的赞助方式主要表现在文酒雅集、提供食宿、古玩字画的借阅、出资印刷诗文集、出游路费和购买字画等几个方面。

这时期,扬州八怪及其他画家吟诗作画、把玩名物于徽商园林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当时来往或寓居扬州的文人画家很多,仅书画家就有150余人,盐商们常邀约“八怪”到其私家园林举行文酒之会和书画雅集。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切磋唱和,无形之中提高了个人的技艺。当时雅集的园林以大盐商马曰的小玲珑山馆最为活跃。马曰为清代前期扬州徽商的代表人物之一,一生喜爱写诗、藏书和结交文人。马氏和八怪交往甚密,曾写诗称赞高翔:“举世兢纤靡,惟君摈浮俗;举世尚夸毗,惟君务腌挚”。雍正年间,他在扬州建造小玲珑山馆,广交天下名流。著名学者全祖望、厉鹗、郑板桥等都是小玲珑山馆的常客。在雍正九年(1731年)秋,马曰、曰璐兄弟设宴,与宴者金农、王歧、汪埙、厉鹗、闵华、汪沆、陈皋等同集于小玲珑山馆,金作诗云:“少游兄弟性相仍,石屋宜招世外朋。万翠竹深非俗籁,一圭山远见孤棱。酒阑遽作将归雁,月好争如无尽灯。尚与梅花有良药,香黏瑶席嚼春水。”看来是相当热闹。

除在“小玲珑山馆”外,还有其他众多的私家园林。他们在这些活动中常写诗、写作、题写匾额。如李勉曾馆于贺园,作东园题咏序;金农与徐氏往来,以其学圃改名“交翠林”。此外,这些人还时常题写匾额,如李宗扬曾为徽商汪希文“勺园”题额;郑板桥为徽商汪希文书联“移花得蝶,买石绕云”;杨法为黄园书“柳下风来,桐间月上”;还有山西商人贺君召的东园中,其各景点题额楹联皆出自名家之手:王铎、张照、黄树、杨法、金农、郑板桥、李宗扬等凡数十人。

他们不仅题字赏玩,还时常居住其间,盐商为他们提供食宿。陈撰初住銮江项氏,项氏中落,又馆于筱园主人程梦星。黄慎不仅曾客贺园,也曾是美成草堂李氏的住客。在黄慎的心目中,他与这些园主的关系是养士者与士的关系,他曾在诗歌中发牢骚道:“稀楚楼中稀纵酒,冯欢座上漫歌鱼!”

附庸风雅的盐商还不惜重金地收藏大批书法字画、古书文物以供八怪直接借阅和研究。当时的扬州盐商大多有丰厚的古玩字画收藏。徽商巨富姚际恒的藏品曾著录于《古今伪书考》与《好古堂家藏书画记》中,皆稀世珍品。盐商安歧是个大鉴藏家,所著《墨缘汇观》是其藏品的集中体现,端方认为“海内法书名画之归麓于村者,若龙鱼之趋薮泽也。”徽商马曰兄弟的小玲珑山馆除有供游览的亭台池榭外,专门用以藏书的“丛书楼”藏书百橱,达十数万卷,除图书之外,马氏还收藏金石碑贴与法书名画,以供“八怪”直接借阅研究。据马曰璐《南斋集》的诗题,其家藏画有:宋李成《寒林鸦集图》、宋苏轼《文竹屏风》、宋赵子固《墨兰图》、元赵孟《墨梅图》、元黄公望《天地石壁图》、明文征明《煮茶图》、清王鉴《山庄雪霁图》、清渐江《梅花古屋图》等作品,其家“每逢午日,堂斋轩室皆悬钟馗,无一同者,其画手亦皆明以前人,无本朝手笔,可谓巨观”。这些收藏既为文人学者提供阅用的“图书馆”,也为书画家提供了得窥真迹的“博物馆”。

另外,盐商还赞助“八怪”刊印著作。过去文人要出书,雕版印刷费用很高,八怪们常因资金不足而无法刊印,幸得盐商大力支持。金农《画竹题记》即由徽州籍大盐商江春镂版行世。他在《冬心画竹题记》序中对江春充满了感激之情。除此,汪士慎的《巢林集》由马氏小玲珑山馆刻,金世禄《巢林集·跋》有言:“《巢林集》七卷,富溪汪近人先生侨寓邗江时所著者,其椠板旧为玲珑山馆马氏藏本。”而李勉《啸村近体诗选》也是他逝世后由盐商资助出版的。

从盐商朋友处得到馈赠也是扬州八怪的生活来源之一。郑板桥有一位叫程子剑的朋友。他在一次旅途中对看到郑板桥写的一副对联非常喜欢,于是就到扬州拜访郑板桥。不巧那时候郑板桥去了京城,直到过了一年回到扬州,才和程子剑相见。程子剑看板桥落魄,于是赠送1000两银子给他,从而彻底改变了郑板桥的生活,还使他得以娶了饶五姑娘。郑板桥曾有文写道:“余江湖落拓数十年,惟程三子剑奉千金为寿,一洗穷愁。”

盐商还重金收购珍藏扬州八怪诸家作品,增加画家们的经济收入。马氏藏书楼中就藏有陈撰、高凤翰、郑板桥、金农等八怪诸家的作品。此外,盐商还会提供随船旅行游览的机会,让书画家们开阔视野,增加创作灵感。

文人画家的回报

盐商礼才养士,文人画家们当然也会给他们回报。他们赠送书画供盐商玩赏和收藏,以作为报答。金农就曾多次为江春作画。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他画了《梅花图》赠江春。这幅画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是一幅十分精美的作品,从题辞到画幅,有更多柔美的感觉。金农的题款也是很婉约的风格:“玉女窗中,有人同梦,梦在水边林下。此余五年前为华亭沈君沃田画梅花帐子题句也。时沈君方纳姬金屋,有诗纪事,朋侪多艳称之,今余又用妆台胭脂螺黛写此小幅,将欲以赠明珠十斛之人耶。”

除此之外,扬州八怪亦热心教授盐商的子弟,使他们的许多子弟后来或成为书画名家,或科举及第,踏上仕途。如画家陈撰与其女婿许滨等一批文人画家,同馆于积财千万的盐商江春家,教育子弟,扶植后进,结果族中名流辈出。除江春本人亦商亦儒走上仕途外,其弟江必亦工诗词,著有诗文集多部;其侄江振鹭诗词亦颇有建树;族人江恂、江昱诗文书画金石皆精,收藏的金石书画甲于江南。一些盐商后代科举及第,以才入仕成为翰林尚书者亦不乏其人。

同时,扬州八怪还可以帮助盐商鉴定字画。富商们喜以搜求文物古董名人字画为尚,作伪者亦应运而生,需作鉴别。陈撰、金农即是鉴赏家。马氏所藏《华山碑》宋拓本,就是经金农鉴别而入藏的。郑板桥亦称赞金农“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号商胡”。

八怪对诗文造诣皆深,他们除了平时与盐商切磋艺文,帮助提高盐商的文化素养,还在酬酢中帮助盐商。盐商喜交文人,但苦于自己才疏学浅,酬酢中难免遇到尴尬之事,金农便从中帮助解围。牛应之《雨窗消意录》有这样的记述:“诸盐商慕其名,竞相延致。一日,有某商宴客平山堂,金首座……其实乃金口占此诗,为盐商解围耳。商大喜,越日以千金馈之。”故事生动地反映了盐商与文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盐商赞助的影响

扬州八怪的画风是喜创新,给人以独特奇异的面貌。他们这种思想和画风的产生既有着时代因素,更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他们处在与盐商等富贾割舍不断的扬州,为锐意创新提供了大好机遇。换言之,他们之所以敢于冲破牢笼,不受古法的限制,以标新立异为特色,创造出民众喜闻乐见、雅俗共赏的艺术作品,是以适应商品市场和盐商的需求为目的。

在这一时期的扬州,盐商们具有喜欢新奇事物的独特审美观。盐商讲求物质文明,重视个性地发挥,并且见多识广,能接受新事物。扬州八怪正是接受这种双重要求应运而生的画家群。像上文中提到的那样,商家为了生意上的经营,就要在自己的店铺中张挂某书法名家题写的匾额,并力求与别人不同。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了一个大盐商求新求奇达到极致,竟以丑为美的例子,反映出了盐商的审美特点。无论是郑板桥的“六分半”书成乱石铺街之状,还是金农的漆书楷隶、黄慎的狂草、高凤翰的章草等等,对于传统的审美观而言,均称得上奇形异貌。很显然,他们书法的新奇感,正是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扬州时尚新奇的盐商需要。毕竟扬州八怪中的书画家无一例外都与商人有着经济上的往来。

扬州八怪很清楚自己创作是跟卖画不同的,“画索其伯,任人指点,或不出题目而索人高价,只得多费功夫以逢迎索画者之心。匹之百下交易,其品愈卑,其画愈陋”。为人作画要尊重买画人的需求,必须迁就买主,不然的话作品就会没人要。

当时商人好尚肖像画,喜闻乐见的画种是花鸟。这就使八怪探索出一条兼顾本人旨趣与欣赏求索者意愿的雅俗共赏的路子,弃故而就新,一改传统的画风和题材,欣然讨好盐商巨贾及市民求索者的心意书联作画。这正是“不循索画者之意,亦不固执己意”。看似很好地把握了自己的旨趣,但终究还是不能坚持己见,按自己的原意去作画。

先看看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郑板桥的书画。郑板桥为了卖字画以谋衣食,在与商人的交往中,受到盐商们生活准则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郑板桥的笔榜润例即可以说是在商品经济条件下,文人书画家所具有的双重品格,亦反映了书画家普遍存在的商人化倾向。其实,看郑板桥在晚年挂出的笔单,从“大幅六两”的定价可知,一般人家负担不起,由此判断买主多是富商,尤其是盐商们。艺术商品化所带来的结果确实让郑板桥匪夷所思,为什么“板桥仍是板桥,兰竹仍是兰竹”,但是20年前无人问津,20年后人们肯出大钱收买呢?于是他只好解释为“想是众人说了好,眼里看来也觉得好了”。这段话固然有谦虚的成分,但也说明在社会商品化的浪潮下,艺术品已不仅仅是文人画家群体内部的事情了,市场需求和众人的爱好直接影响到画家的绘画,无论是题材还是产量。

同样,盐商们的赞助行为也影响了李宗扬的创作风格。李宗扬曾任过宫廷画师,专画仿古山水,他自称“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他离开宫廷,回到扬州为民,创作观念也发生变化,开始创作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如《蕉鹅图》等。而罗聘、黄慎更有吉祥如意之类的作品大受商人青睐。在扬州盐商和文人画家携手营造起来的浓厚的文化氛围中,为适应商品经济的需求,扬州八怪诸家作品自成一家,出现勃勃生机,给18世纪的画坛带来一派新风。

把目光再投向“八怪”中另一大家金农的身上。大家都知道,金农也画过竹,由于他书法功底很厚,所以他手中之竹非常古朴厚重,也曾成为扬州人追随的对象。然而到了乾隆二十一年,金农画竹的数量急剧减少,而梅花小品类主题的创作大量出现。且与其他舞文弄墨的上流文人不同的是,在他们题画的诗文题跋里,也采用了很多盐商阶层容易理解的口语。是什么原因导致金农绘画主题发生变化的?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与适应盐商的收藏赞助有关。

事实上,受盐商的影响,扬州八怪的书画作品已出现固定的格式与风格。因为画家为了赚钱,就要根据客人的意见作画。因此,为人绘画题匾,在动笔之前问好写的字体、格式大小以及绘画的题材风格,免得写好了对方不满意。可以说扬州八怪能够在扬州活动这么长的时间,有如此雅俗共赏的画风,盐商的确是起到了很大作用。因此画家们必须放下清高的架子,和盐商打成一片。